文)冯乙己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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- Aug 15, 2018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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Updated: Sep 3, 2018
冯乙己
我从十二岁起,便在海鲜戏院的「撸记戏班」里当伙计,总觉有些单调。只有冯乙己到场,才可以笑几声,所以至今还记得。
冯乙己很瘦小,青白脸色,皱纹一叠就是三层,一双白眼,冷蔑蔑翻上天。虽然是台上的角儿,偶尔也拍些水装,短衫,露一些白胳膊白腿给人看。她对人说话,总是满口仁义道德,教人半懂不懂的。因为她姓冯,别人便从描红纸上的「坤将军冯乙己」这半懂不懂的话里,替她取下一个绰号,叫作冯乙己。
冯乙己一上台子,所有看戏的人便都看着她笑,有的叫道,「冯乙己,你家主顾王账房被判了七年大牢。」她不回答,对柜里说:「演三个时辰,给我虚加六成的声势。」便开始嘤嘤起唱。
众人又高声嚷道:「你一定又偷了人家汉子了!」冯乙己睁大眼睛说:「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……」「什么清白?你说跟王账房不熟,戏台上可是一口一个素素叫得欢,还让妹妹舞给他看。」冯乙己便涨红了脸,唇角纹层层叠出,争辩道,「水军不需要回应……水军!……黑子说的话,需要回应么?」接连便是难懂的话,什么「只要信任我就好」,什么「因为大家很嫉妒」之类,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,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。
听人家背地里谈论,冯乙己原来也是个台柱,但终于没有混到贵人圈子,又屡生晦气,于是愈演愈凉,弄到将要天天哭惨了。幸而换得一颗好头,便替戏院子诈一点新客,换一碗饭吃。可惜她又有一样坏脾气,便是喜欢诓人。演不到几天,便被人发现处处骗人。如是几次,跟她来往的人也没有了。冯乙己没有法,便免不了数月换一批新客。但她在众人面前,仁义道德却比别人演得都好,虽然间或骗人,但每每讲话,必带上「正能量」、「善意」、「愿世间的阳关永远温暖你」。
冯乙己唱过半场,哭红的眼色渐渐复了原,旁人便又问道,「冯乙己,你当真看了官报才知道王账房的事?」冯乙己看着问他的人,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。他们便接着说道,「那你怎样百天前就把他的管职给撤了?」冯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,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,嘴里说些话。这回可是全是「不必理会、越黑越火」之类,一些不懂了。在这时候,众人也都哄笑起来,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。
冯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,便只好向孩子说话。有一回对我说道,「你诓过人么?」我略略点一点头。她说:「诓过人……我便考你一考。别人问你艳史,你要怎样回答?」我想,卖惨讨饭的人,也配考我么?便回过脸去,不再理会。冯乙己等了许久,很恳切的说道:「不能答罢?……我教给你,记着!这些话应该记着。将来出了丑要用。」我暗想,常人总不会做出这等脏事,又好笑,又不耐烦,懒懒的答他道:「谁要你教,问什么答什么不就是么?」冯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,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,点头说:「错啦错啦!……我有一手冯氏太极,避重就轻,贼喊捉贼,无论何事都能绕过去,你知道么?」我愈不耐烦了,努着嘴走远。冯乙己刚舔了舔唇,见我毫不热心,便又叹一口气,显出极惋惜的样子。
有几回,邻居孩子听得笑声,也赶热闹,围住了冯乙己。他便给他们赏些路上捡的牌九,一人一副。孩子拿完,仍然不散,眼睛都望着冯乙己。冯乙己着了慌,伸开五指将衣兜罩住,弯腰下去说道:「不多了,我已经不多了。」直起身又看一看,自己摇头说:「不多不多!我才捡到半盒。」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。
冯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,可是没有他,别人也便这么过。
有一天,大约是海鲜节后的许多天,掌柜正在慢慢的结账,取下粉板,忽然说:「冯乙己长久没有来了。还欠着王账房家地主的钱呢!」我才也觉得她的确长久没有来了。一个喝酒的人说道:「她怎么会来?……她到处假装黄花闺女,还用这个在街边摆摊骗钱,结果被发现早就有男人了。」掌柜说:「哦?」「她总仍旧是诓人。这一回,是自己人发昏,竟不依不饶的讨说法,结果和男人相离那天的车马票证被人翻出来了,官印的票证,做得假么。」「后来怎么样?」「怎么样?还不是那句“黑夜越黑,星星越亮”。」「后来呢?」「后来还不是说有水军黑她。」「再后来呢?」「再后来?……谁晓得?许是换头把脸换死了。」掌柜也不再问,仍是慢慢算他的账。
海鲜节之后,日头一天烈过一天,看看将近初夏。我整天的靠着风扇,也总是汗流津津。一天的下半天,没有一个顾客,我正合了眼坐着。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:「搭个台,我要演。」这声音虽然极低,却很耳熟,赫然便是冯乙己。她脸上瘦而且皱,已经不成样子,见了我,又说道:「搭个台。」掌柜也伸出头去,一面说:「冯乙己么?你还欠着钱呢!」冯乙己很颓唐的仰面答道:「这……下回还清罢。一会儿还要诓人,没工夫。」掌柜仍然同平常一样,笑着对他说:「冯乙己,你又出了丑了!」但她这回却不分辩,单说了一句「有人花三倍的力气黑我!」「黑你?要是没暗婚,怎么会现眼?」冯乙己低声说道:「P图,造谣,谣,谣……」她的眼色,很像恳求掌柜,不要再提。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,便和掌柜都笑了。我搭好台子,她上来又说了几句「水军」、「造谣」、「诽谤」、「没必要回应」、「要正能量」之类的,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,唱了首《最美的太阳》就走了。
自此以后,冯乙己又经常来了。每次到场,众人都要问她和男人那天的行踪,每次她都讪讪的不搭理,久了也就没人问了,也没人看了。
我到现在终于也没有听过她的回答——大约冯乙己的脸的确死了。
提前纪念二零一八年七月十日,冯乙己金婚周年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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